2021年7月后,我们很少再看到关于教培行业的消息。4年内,行业经历低迷、松绑、复苏。再传来消息,是今年4月,某教培公司一名员工猝死。该员工生前是一名“班主任”,在其他公司也被叫做辅导老师或助教,本质上是“续报课程的销售机器”。
教培发生了什么变化?这个系统的规则和从前有什么不同?
教培行业曾经靠着主讲们的“表演式教学”、靠励志的演讲走向高点。现在,卖段子变成了卖焦虑。变化的原因很难仅归因于“双减”,这4年,盲盒经济、算法和直播的发展也影响了教培行业。公司的核心不再是主讲,而是更游戏化和数据化的课程。
叶颖是一家头部教培机构的主讲,她的经历或许让我们得以窥见整个行业的转向。
每周三晚上,她给250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年级学生上语文课,网络直播。一小时的课,她要发三次红包,做10道游戏题,学生开红包、答题攒金币。课堂成了赌场,孩子们催促着她“666,快发红包”。有家长投诉她,孩子迷上了你的课,不愿意上学了。
机构灌输给她的理念是:“主讲是一个产品”。一个好的产品首先要抑制自己的人性特质:在直播时保持情绪高昂,扮演人设,按照PPT的指示与学生互动,抹去对孩子的情感,扼杀对教育的想象。
叶颖成了公司的人型广告牌,在课堂上随时冒出营销口播,引导家长付费续报。讲课的某个阶段,她会突然切换状态,用声情并茂的声音自我夸耀:“颖颖老师很厉害,小朋友们只要跟着我学习,接下来的课程老师有很多可以表演的东西哦!请期待吧!”
进入教培行业前,叶颖是文学系的研究生,最典型的文学女性,读多和田叶子,邱妙津,写左翼文艺评论。直播课改变的不止是学生,叶颖不再读小说,每天在抖音上刷短视频。聊天时,她的讲述充斥着“外化”“排灌”“洗理”等黑话,她滔滔不绝,仿佛被上了兴奋发条,有时,她情绪陡然低落,突然回神:“我们聊到哪了?”
今年7月,叶颖以一种“背叛”的方式离开了公司。以下是她的讲述:
红包,金币,皮肤
有学者总结教培行业的发展:从卖艺,卖考试,到卖段子,现在则是卖焦虑。教培行业的迅速发展离不开主讲的“表演型”教学方法,主讲通常会用占课堂30%到50%的时间去进行励志演讲,情绪煽动。现在,教培行业主要靠游戏化、算法化、数据化的课程留住学生。
包括我在内,一年级语文只有3个主讲,要教全国约7000名学生,但设计和运营却是两个很大的团队。主讲成了上课工具,每节课课件少则80张,多则上百张,游戏占课件的一大部分,侵入了课程。
寒暑假后,孩子们开学,我最重要的工作也开始了,每周三晚上7点,上一节语文直播课。一节课上,孩子会收到各种各样的激励,我们称之为:“钩子”。
最重要的钩子是红包。打开红包,学生会获得虚拟的金币。孩子们喜欢攒金币,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上课就是为了金币。
一节课我会至少发3个红包。7点,课程开始了,我要先给准时7点打开直播课的学生发“守时红包”,一个红包有10个金币。
7点半,休息10分钟。休息前,我要告诉学生,“不要退出直播间哦,等下再上课的时候会有红包!”但我不会告诉他们接下来发红包的时间,为了守红包,他们才会坚持不退出直播课。7点40左右,我会再随机发一个“回归红包”。
8点,上完课之后,我会再给他们发一个“坚持到底红包”,作为完成这节课的奖励。
一节课,要有至少10个互动题,发20个金币。上课前拖动手指盖个印章,点击“✓”,获得两枚金币。新年放鞭炮,拖动屏幕上的火把,点燃鞭炮,点击“✓”,获得两枚金币。两张图片找不同,点不同的地方,点击“✓”,获得两枚金币。
还有称号奖励。如果10道题都答对,就能拿到状元的称号,答对的越少,称号依次为进士、举人、秀才。
孩子们已经非常熟悉:如果PPT下面有一个“✓”的图标,就意味着可以攒两枚金币。当我再问他们:准备好答题拿金币了吗?他们会在评论区非常快地刷“666”。还有一些会评论:快点发。
这些金币主要有两个用处:一是装扮我们机构的伴学吉祥物“雪宝”,一个胖墩墩的雪人,给它买皮肤。二是在续报时可以兑换成课程优惠券,500个金币折算成5块人民币。
雪宝的皮肤是最有用的“钩子”。每年设计团队都会给雪宝设计新皮肤。今年春天,雪宝的新皮肤是“诗仙游侠”“千古诗圣”“东坡居士”。但一年级的孩子对李白、杜甫、苏轼不感兴趣,他们最爱的是烟熏妆哪吒。有时直播课PPT上会出现“皮肤征集令”:你最想让雪宝穿上哪套皮肤?西游系列、哪吒系列、探险系列。他们肯定都会选择哪吒。年初,设计团队加班加点设计了雪宝哪吒、敖丙、太乙真人版的皮肤,让主讲老师在课堂上用。
有的老师把哪吒雪宝做成盲盒,让孩子们在课前、课中、课后都能开一次。当然,课前和课中开出来都是空的,只有坚持上完课,才能开出哪吒皮肤。
钩子有时也是虚拟的手办。每期课程的第一张PPT,都是“学习地图”。地图里有9个点,对应一次课程的9节课。上完一节课,地图的点会显示被插上了小旗,同时会赠送学生虚拟的手办,其实就是小小的emoji:小书包、百家姓的图书、拍立得、游戏口哨等。学生们在个人主页的“手办乐园”里就能看到这些手办。
“钩子”还有彩蛋。课前我会说,“今天完课后有一个彩蛋。是什么呢?先不告诉你。”课中继续卖关子。课后,再揭晓彩蛋是两张狗狗的照片,“更换头像,纪念我们这一场奇妙的旅程!”孩子们会很开心地换上可爱小狗的头像。
直播仓里的直播课
我们上课的地点不在讲台,而在直播间,更准确地说,直播仓。这是个封闭的小房间,大约6平方米,三面墙上贴着蓝色的吸音棉,剩下的一面墙被粉刷成绿色,方便录制视频时抠图换背景。门正对着一块一米高的小讲台,上方吊着6盏摄影大灯。
这样的房间一共有33个。公司在北京的校区占据一栋写字楼的三个楼层,其中一层都是主讲们的直播仓。刷卡进入这层大门,先看到一排桌子,三个穿着蓝色工服的人坐在桌子前,盯着正对着他们的一块大屏。他们是直播间管理员,大屏被分割成30多块,播放着每个直播仓的实时监控。
我的房间号是北大415,其余主讲的房间号也都以北大开头,一直到北大433。其他的三个校区直播仓则以清华、复旦、同济作为名字。
这层还有一个化妆间。和影楼的化妆间没什么不同,大镜子前摆放着老师们的护肤品、化妆品,还有一些衣服和配饰。这里没有摄像头,我们在这里换衣服。
直播仓里,两个高清摄像机对着讲台。摄像机后面是三块30寸的大屏幕。上面两块,下面一块。每个周三的下午6点,我打开灯,开始调试设备,左上方那块屏幕是学生端视频中的我。6点50分,学生们陆陆续续进入直播课,右上方的屏幕显示着学生的实时动态和评论,屏幕被分成30块,密集地出现30张不同的小脸,每10秒翻动一次,变成另外30张脸。右上角有两个数字,固定的应到课人数,和变动的实际到课人数。数字一直上涨,最终停在了1700。
在镜头外喝完一杯咖啡或者茶,戴好麦克风,7点,课程准时开始。我用高八度的声音开场:“小朋友们准备好了吗?颖颖老师来喽!能听到老师的声音吗?”右上方的屏幕,学生们刷屏:11111。
直播课,更像直播,而不是课堂。直播课7点开始,先上30分钟,中间休息10分钟,接着再上30分钟,8点10分下课。这70分钟,每一秒我都得保持亢奋和激昂,嘴巴不能停止输出。我几乎不会超过3秒不说话。
课堂被分割成有节奏感的小段落:先表扬表现好的同学,用互动小游戏开场,再讲知识点,穿插互动游戏。互动时,要用余光扫最下面的一块屏幕。这块屏幕实时更新学生的互动题数据反馈,通常是柱状图,选择A、B、C、D的人数比,还有参与率和正确率。
直播课也像一场cosplay。每节课,我会讲一个绘本故事,故事里藏着与校内教材同步的知识点,比如一年级第一节课,必须教会课本写字表要求的字:“火”“山”。为了吸引孩子,我会穿上各种玩偶套装,讲恐龙的绘本就套上恐龙的服装;讲字典王国,就穿厚重的方形套装,戴黑色礼帽;今年哪吒大火,我特意买了红背心和火尖枪。声音必须洪亮,音调也得抑扬顿挫,我想象自己是迪士尼的角色,夸张地皱眉,疑惑,兴奋,惊讶。
学生端看到的画面是课件,以及站在课件前的我。课件是教研组做的,通常超过80张PPT,这意味着一页PPT最多花费40秒。我不能回头,也不能把视线停在课件上,每张课件的顺序都得背下来。PPT上往往超过3个故事角色,按翻页笔,我得知道下一个动效是什么,哪个角色会说话,然后站在说话的角色旁,不能挡到它,也得知道它在几秒内说完,不能与它同时说话。
为了做到这点,主讲们要提前集体“演课”,就是把课程排演一遍。我一般会演3遍,有一个老师做到了极致,她会演8遍。
1700多个学生,很难认清每个人的脸,点名也点不过来。学生端的麦克风一直处于关闭状态,不然1700多道声音会同时涌入。学生只能通过打字和我沟通,一年级的小孩还不太会打字,除了收到奖励红包时发“666”,他们最爱发的是emoji。“是不是有人做错了呀!”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发一个“掉坑”的表情包——这是他们最喜欢的。
直播课全程站着,不能走动,不能上厕所。课间休息的十分钟,我会播放眼保健操视频,让学生们跟着做。有一次课间,我在镜头外喝水,为了不让学生们听到吞咽声,我关闭了麦克风。课程继续后,显示学生端的那块屏幕上,人数不断下降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直播仓管理员突然打开了门,提醒我麦克风没有开。整个过程不到5分钟。
下课后,我才看见那时班级群里家长们不断地刷“麦克风听不见”。这种大批量负面评论被称为“炸群”,这次事件也被定性为教学事故,我被点名批评。
除了摄像头正对的一小块空地保持干净,直播仓的其他地方渐渐被堆满。屏幕一边是衣架,衣服被一层层吐出来,一直堆到了地上。有日常些的裙子,还有配合着课程的汉服、牧童服、毛绒披肩,各种动物的连体套头衫:恐龙、兔子、小鸡、小熊、小猪。另一边是货架,摆放着各式教具:鲜花、玩偶、水果模具、灯笼、花环。还有一层摆放着我的洗面奶,牙刷。
下播后,要立刻写复盘文档。周三晚上,我像个情绪发条机器人,上课时大脑异常活跃,一秒调动兴奋,下课后,又在瞬间低落,大脑白茫茫一片。吸音棉吸净所有声音,耳朵像盛满了水。要等大约4个小时,才能渐渐平静。门口的办公桌上放着电脑和教材,办公桌下,是我的行军床和被子。我不会在这里过夜,但有时直播完太累了,有主讲就睡在直播仓里。
“主讲是一个产品”
在教培机构,我叫“主讲”,或者“主讲老师”——老师作为后缀只是近些年流行的称谓,表达疏远的尊重。
刚入职不久,绩效改革大会上,负责所有学科的领导王临说:“主讲是撬动续报率的杠杆,是集学科能力和销售能力的好产品,但主讲不能是个人。” 此后,“主讲是一个产品”,这句话被各个领导反复提起、强调。
但我一直没能适应“产品”这个角色。刚入职时,我接到的第一个任务,是带领着新主讲们一起学习,项目叫“雄鹰计划”。我心想,新来的几个主讲都是女性,为什么要用“雄鹰”?整理完资料,我把项目名称改为了“雌鹰计划”。
我的直属领导——负责语文学部的段琪没有多说什么。学习时,文档里的雌鹰又变回了雄鹰。
带着初入职的干劲,我提出“晚安伴读”的想法。把主讲读书、讲书录成音频,让孩子们可以睡前听。领导觉得这个提议很好,让我负责这个项目。
我向认识的童书编辑咨询,交上了一份书目,包括故事书《巴格和火箭向前冲》《世界上最胆小的捣蛋鬼》,儿童哲学启蒙书《思考世界的孩子》系列等——这些书也是我会反复读的。
书目被全部否定了。最终,段琪选择了校内语文指定的课外读物,《小猪唏哩呼噜》《小布头奇遇记》等。学校推荐的必读书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,最突出的一点是性别观念陈旧。《小猪唏哩呼噜》书中的主角叫小十二,他是家里的第十二个孩子,其他的小猪都是小十二的姐姐。《小布头奇遇记》里也有一些表达充满性别偏见,比如:女孩子就是没劲,为了丁点儿小事就吵吵嚷嚷。最后,小布头下了决心,它要去找豆豆。虽然豆豆不太喜欢它,但它总归是个男孩子啊。
读书的时候,我把这些都跳过了。
六个月的试用期过后,有五个人来听我的试用期转正述职。分别是王临,段琪,两个教研部门的同事,同样在转正期的另一个新主讲。
有个环节是分析自己的不足。我自我批评:“不够独”,比较依赖同事们的经验;“不够勇”,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;“不够全”,不具备产品整体性思维。
王临很不耐烦地打断我:在这里工作,你不需要独,不需要勇,这是小学语文组领导要做的,你只需要配合。
我又说了一些在工作中的感悟:不是好演员的导演不是一个好老师。主讲得是导演、编剧、演员、要设计PPT和每一秒的镜头、台词。主讲也得是制片,要购买配合教学的服饰,与运营端拉齐宣传话术。这样才能把最好的状态展示给“观众”。
王临皱起眉:你在套用什么网络用语。你就当好老师就行了。
述职的最后,我聊了一些自己对岗位的思考。国家、社会、和家庭对3-8岁孩子教育的关注是近些年才开始的,无论是胎教、早教还是幼教,都曾经是贵族或某个阶层的特权。我希望能为缩小这种差异做一点努力,同时从优秀的学术理论中汲取支撑。这张PPT上的字是“教育作为志业”。
王临平静地反问我:那你怎么不去支教?
我的每一页叙述似乎都踩到了雷点,我能感觉到办公室里气场倾斜,我喉咙开始发紧,不敢说话,说不出话。
转正述职后,段琪把堆积的诸多不满一起表达:述职报告很不专业,应该数据化呈现自己的工作和接下来的规划。晚安伴读选的书单,和课程严重割裂,没有为续报服务。谈话结尾,她轻描淡写地说:你刚来的时候让你负责雄鹰计划,你上来就给我改成了雌鹰计划。
刚入职的时候,因为我在教培大厂当过主播,段琪对我充满重视。新学期开课后,小学一年级语文共有3个主讲,段琪选择了另一位主讲小雨当组长。
黑话词典
在教培行业,我们有两套共同的语言。课堂上,我们用一种热情、积极的语言上课;课堂外,我们用“黑话”交流。黑话很高深,看起来很专业,它指导着教学,具体地规范着我在每个节点的工作。
“智能教辅产品”:就是练习册,一本售价29.9元。“智能”的部分是每道题后面都有二维码,扫码会弹出老师讲解这道题的视频。一年级语文题扫出来基本都是我。录解题视频也是我的工作之一。
“洗理”:洗刷理念。除了我司App,短视频平台上也有我们的免费直播课,课程主要目的不是讲知识,而是“洗理”,让家长们意识到语文的重要性,并因此付费购买我们的课程。我的话术包括:语文是学科之母,语文不好,理解能力就不强,理解力不强,那么连题目都读不懂。
实际上,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会漏题、漏字,是因为他们的眼睛会自动跳过不认识的字。这本是自然的行为模式,但是我们得把它归结为“问题”,再用“你有病,我有药”的逻辑去卖课。
“拉新”:招收新学生。“洗理”的目的是拉新。公司运营团队对学员的画像是:下沉、在三、四线城市居住、多为留守儿童,“学员质量差”——这意味着家长的购买力低,认知差。因此拉新直播主打数学课,数学课是刚需,公司默认这些家长教不了数学。
“排灌”:通过免费直播课拉到的新学生,会先进微信群,然后转化到我司App,被分配给各个主讲,这个过程叫做“排灌”。分配不是均匀的,也不是随机的。
有一次,公司有个大领导的女儿在我的班上。她告诉她的妈妈,鱼的记忆只有7秒——这是在我的课上听到的信息。大领导听了很开心,在大会上表扬了我,说我上课效果好。第二天,我的课立刻被“灌”了300多个学生。
“续报”:指继续报名下一期课程。双减规定,学科培训课程每个课时不能超过 22 块钱,不得一次性收超过3个月的费用。因此从寒假开学后,到4月中旬、6月中旬、10月中旬、12月中旬,这四个关键节点,我们得让家长续报。
这是主讲最重要的任务。续报率是我们最主要的KPI。
“埋点”:提高续报率的第一个技巧。续报节点前三周,我们开始铺垫。第一周的动作是下发一套试卷。共10部分,38道题目,涵盖前8节课学过的知识点,但也有学生们没有学的知识点。没有学过的知识点,就叫“埋点”——为下一次续报埋下伏笔。
“埋点”不能太多,如果一个孩子考70分,他大概率不想续报。“埋点”也不能太少,轻松获得满分也不利于续报。分数最好控制在90到95分之间。要保证既有送分题,又有难题,且难题必须是他们没有学过的题。这样辅导老师才好以此为抓手,引出下一个学期的教研设计。
“危机渗透”:提高续报率的第二个技巧,方法是打压家长,制造焦虑。比如,6月中旬的续报恰逢一年级升二年级,主讲要告诉家长:一年级孩子们基本都会考90多分,三年级则是语文成绩分水岭,很多孩子开始考低分,那么二年级就至关重要。
“语文有学考分离的特性,不能完全跟着校内老师和课本走。要警惕高分陷阱,即使你的孩子总考100分,也不代表他可以脱离我们队伍。成绩不等于能力,必须要跟着颖颖老师,我们才能知道二年级有哪些难点。”
“拆解赠礼”:发生在续报铺垫的第二周。赠礼是指实体书字帖和暑期的阅读课。我们要强调提前练习二年级高频生字词的重要性,这样才能“赢跑”,暑假免费陪伴阅读课,让孩子提前适应二年级阅读难度。
我是大IP
你也许看过新一季《黑镜》,第一集,接受大脑改造手术的女主角会在一些特定场景中触发广告词,而自己却并无意识。比如,早上丈夫冲咖啡时,她会自动说出“大杯浓缩”的广告;学生向她倾诉家庭的心事时,她说出一条家庭咨询推荐语。
看到这集时,我惊出一身冷汗。什么时候我也接受了脑改造手术?当主讲的两年,一个商品化的我渐渐取代了我。我会在特定的时间,在上课时自然地输出广告,宣传自己。这在教培行业被称为“外化”。主讲外化得越成功,家长越信任她,她的续报率也会越高。
“外化”第一步,是强化IP。抹去学生们的名字,冠以与主讲有关的名称,就像明星的粉丝都有自己的代号一样。我的学生被称为“小颖颖”。小雨的学生叫“小雨点”。有个老师叫果酱,他的学生就叫面包。
在课程前,学生们要做“身份选择”。小雨的课上,女孩叫“雨宝小公主”,男孩叫“雨宝小王子”,设计部会设定专门的卡通人物。
小雨是小学一年级语文组长,她的课程因为做到了极致的“外化”被频频表扬。每期课程开始,小雨会给学生设计一个成长轨迹,比如刚刚进班的是“萌新小雨点”,表现优秀的则是“超级雨点”。
一遍一遍称呼学生“小雨点们”,是强化IP感的过程。主讲必须要想象自己是个大IP,不然就没有莫名的自信,没有莫名的自信,就不会有强IP感,没有强IP感,续报就会一般。
“外化”的对象通常是家长。一节课PPT共86页,小雨设计的课程前34页都是“外化”。先展示她和外国学生的照片,然后是主讲们的会议照片、摞成一沓的教材辅导书照片,中间是红底黄字:百里挑一的主讲,庞大的教研团队,5轮备课精心打磨,只为呈现一节精彩课堂。
这些都是给家长们看的。接下来的一张PPT更直接,“小小传达员”:“需要你叫爸爸妈妈来到屏幕前听老师讲解重要的学习计划哦”,当然下一页也并没有学习计划,反而是一张她的简历,某985大学硕士学位、孔子学院公派教师、大使馆外交活动主持等。
在教培行业,名校学历是最好的宣传点。有的老师只是暑期去北大研修一个月,就可以把自己的班级包装成“北大班”。
让学生们学更多知识点也是“外化”的方式。小雨的这节课上会教学生写“莺歌燕舞、骄阳似火、寒风刺骨”等12个词语,每个词语会在课程上被老师带着写4遍。这些词语对于一年级学生来说属于超纲的词汇,甚至三年级的学生也不需要会写。但家长们不会陪着孩子上完一节课,他们喜欢看学生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字,家长们认为课外知识学得越多越好。
我是小学组“外化”最差的老师。刚入行时,仅是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学生,这一点就让我很抗拒。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,为什么我要用一个统一的、去个性化的名字称呼他们?但课程设计经常有和其他班的PK,别的班都有统一的叫法,我的学生却不知道自己属于谁的“战队”,我没办法,只能给他们起名为“小颖颖”。
为了增加学生与主讲的黏性,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课程口号。比如“小雨公主语文课,能量满满超快乐”“跟着子枫,语文冲锋”“跟着杉杉,语文简单”。我的是“跟着颖颖,语文能赢”。
慢慢的,我适应了这种类似“偶像-粉丝”的管理方式。直播课前,我会在正式出场前先说:“请大声喊出我们的班级口号!喊得整齐我才会出场!”
学生有时会在课后留言:“老师,我是小颖颖。”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很别扭。孩子们多数是通过拉新课才报名的长期班。在上拉新课时,已经有老师给他们起过一波名字了。一周前他们还叫“向日葵”(因为拉新课的老师叫“花花”)。现在他们就叫小颖颖了。
如何评价“老师”这个产品
传统的课堂上,老师是一种职业和身份,是毋庸置疑的权力上位者。在教培机构,这种权力关系则变得很难定义。叫我老师的是孩子们,同时他们也是点评我、给我打分的人。
就像吃过一家饭店后软件会弹出对该饭店的评价,老师上完一堂课后学生们的App也会弹出一条课程点评的弹窗。
弹窗页面分为三部分:先是评星,最高五颗星。然后弹出几个可以选择的标签:题目难度适中、大招学会了、课堂生动有趣、讲课思路清晰、收获满满。最后是开放的“快来夸夸你的主讲老师吧~”。
上完一个学期后,直到被辅导老师提醒,我才知道有这个环节。
我赶忙学习其他老师,把评价包装成“树洞”。课前10分钟,我会向孩子们展示留言的截图,并说“欢迎小朋友们来颖颖老师的树洞里留言”。
愿意提前10分钟进入直播仓的孩子被称为“高优用户”,他们看到自己的留言被老师看到,会被鼓励,继续留言。其他孩子看到了,也会学他们一样多留言。家长们看到孩子的积极和主动,果然和辅导老师互动更多了。
除了孩子的评价,主讲的课程还有另一套来自系统的评价。
第一个数据是完课率,指的是未退出直播课的学生在所有学生中所占的比例。退出,并不是中途完全退出,学生切换页面,玩了ipad其他App后又进来上课,也算退出。完课率越高,机构认为你对孩子的吸引力越大。
如果课间孩子上了个厕所,退出页面再回来,我的完课率就会受影响。所以课间的时候我会说:你可以去上厕所,但是你得让颖颖老师继续在你的小桌子上放着,不然你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发红包喽。
另一个数据是巩固练习的提交率和正确率。每节课后,学生会在公司App上收到的课后作业,叫巩固练习(双减后不能提“作业”两个字)。课后作业,理应检测这节课学的效果,我没有多干预。偶尔有难的题目,我才会在课上时间给学生讲解。
每周三晚上8点10分下课,9点半,巩固练习的数据就会发送给运营。我的巩固练习提交率和正确率,是一年级倒数第一。辅导老师又来语重心长地提醒我:要卷数据,数据越好家长才会越信任你。我这才知道,其他主讲都会在课上带着学生做这两道题。
他们会增加两页课件,做成和学生手机端一模一样的版式,在课内带着学生做,让学生操作一遍。这样,学生能够在下课5分钟内迅速完成巩固练习。
“难道没有家长会投诉吗?课后作业,主讲总带着学生做算怎么回事?”我很困惑。其他主讲告诉我:“不会,家长觉得多做了一遍,挺好。”
老虎机
今年4月2日,一个周三的直播课结束。因为上课内容太多,我拖堂了10分钟,下课时忘记发完课红包。课后,一位家长跟辅导老师投诉:太讨厌了,一直吊着孩子胃口,不给发红包,难道每周都要这么逼着孩子上这么多课吗?
我浑浑噩噩地下播,回家。洗澡时,满脑子都是家长们的各种投诉。有的家长说:为什么总哄着孩子,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游戏,彩蛋,红包。有的家长说:孩子太沉迷上我的课,已经不愿意去上学了。突然间,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是什么。
老虎机,我就像一个老虎机,像赌场里那个发牌的人,目标就是不断地引人下注。发牌的人每次会穿得不一样,我的直播间里也堆着各种各样的衣服,我要扮成一只恐龙、一个词典、牧童、或者是哪吒。我们都穿着另外一层身份的外衣,荷官们的外衣通常很性感,我的则很可爱。
一堂直播课也变成了一个赌场。赌场上分秒分明,互动都带着目的,课程上的游戏、金币,从前我只觉得是一种奖励机制,为了让孩子们集中注意力,在轻松的氛围里学习。在这个瞬间,我突然意识到,这些设置的本质是服务营销,而不是服务知识,它的目的就是让孩子沉迷,收获一个又一个金币,一节课又一节课地上下去。想到这里我脊背发凉,淋浴头的水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一个失败的产品
今年6月中旬后,续报结束了。我的新生续报率没有达标。我减少“外化”的时间,也在趣味性不减的情况下增添了知识性内容。新生竟然没有达标,我想不明白,这个课到底应该怎么上?
续报过后,教研团队和辅导团队做了复盘。一年级中,小雨老师数据最好,原因是她的班级“人效低”,一个辅导老师带180个学生。与之相比,由于我之前被“灌”了太多学生,我的辅导老师每人要带近500名学生。辅导老师本质是销售,销售服务更到位,续报率也更高。最终的答案竟然是:续报率和课程质量没有关系。
续报不达标直接影响了我的收入。主讲的薪酬架构由底薪,课时费和续报奖金构成。续报人数与续报奖金挂钩,续报率达标的老师,课时费也会更高。员工们并不知道彼此的薪资,但公司里有传言,有清北学历的主讲,一年可以拿到60万人民币保底的年薪。另一个带1万名学生的主讲,曾透露他的年薪达到了80万。
又过了不久,我发现我被“关班”了,这意味着我的课不再有新生进入。这不正常。拉新组常年招新,主讲的学生都会慢慢增加——这叫“躺流”。关班势必会影响我的下一次续报。
我问段琪,为什么关我的班?她没有正面回答:亲,你现在应该关注的是你的续报。
我问王临,得到答复:主讲是会轮流关班的。
那我什么时候会再开班呢?王临搪塞我,没有具体的排期。
我知道自己被彻底边缘了。每天醒来,我不想去上班,不想再走进那栋写字楼的4层。走廊是纯白色,每个仓门也是纯白色。在白色迷宫里穿梭了两年,我仍未能对应主讲和他们的仓。主讲们通常会用课本挡住门上的小窗,激昂、兴奋,和我一样从不会停下超过3秒的声音从仓里隐约传出。
和我唯一有连接的,是孩子们。那时我已经有了离职的念头,但想着,至少陪孩子们上完这个学期。有一天下午,我正在备课,直播仓太闷了,我打开门透气。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。是一个7岁左右的小女孩。“你是谁呀?”我问她。她愣愣地看着我,然后移开视线,被直播仓里的衣服堆吸引。
这时一个高年级的数学老师进来了,他介绍,这是果果。他低头问小女孩,“你快看认识老师吗?”
我才知道,这是我的学生。她并没有认出我。
直播仓的镜头有美颜滤镜,她认不出我来很正常。那我认识她吗?最初,我的学生只有200多个,现在,每周上课的孩子固定有1700多个。我竟想不起任何一个孩子的名字。
每节直播课,孩子们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,有人会哭,有人会被家长凶,有人消失在镜头前。我从没有问过一句:“怎么了?”因为即便问了,我也什么都做不了。我的嘴巴不能停下,我还没有发金币,身后还有几十张PPT追着我。
每节课后,我充满忐忑:这节课我又没有外化,他们会怎么评价我,他们会相信我吗?
从前我把促进教育公平当成主讲的意义——线上网络教育可以触达到更多的孩子,我的班上有一名来自西藏的学生,他每节课都非常专注,在镜头前总是笑着。但这种影响终归有限,孩子坐在家里上课,和他建立关系的是面前的学习机,是辅导老师,是这门学科语文,甚至是这个品牌。有的孩子会在课后留言:我爱XXX(公司品牌)。
我和学生的关系是商品关系。他们是购买服务的人,我是那个商品。
告别,然后终于成为老师
6月下旬,公司又发布了“暑期异动主讲名单”,我的名字赫然在内。这意味着,下学期,我不能带着我的学生升入二年级了。
我下定决心辞职,用一种我能想象到的最决绝的方式。那周的周三下午,我打印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,放在讲台上。在课上亮码,是明确的违规行为,教培行业最无法接受的是主讲带着学生出走。我知道做了这件事,我一定会被开除。7点,课程开始了。8点钟,上完课,最后十分钟,我给孩子们念了我写的告别信:
“到了和你们说再见的时候。我知道我们终将有一天要告别,只是这一天来得比我想象中提前了一些。你能来上最后一节课,我真的很开心。不知道未来我站在你面前的时候,你是否能认出我?毕竟我常常开玩笑:我这个老师啊,不过是你的一个遥远的网课老师罢了,不过是一个你校外每周见一次的补习老师罢了。你是否埋怨过爸爸妈妈给你报了太多的课呢?是否埋怨过颖颖老师和辅导老师给你留了太多作业呢?家长朋友们又是否埋怨过给你打了太多电话、发了太多的消息呢?如果有,哪怕一点,颖颖老师在这里要对你说一声,很抱歉,因为我从不想增加你的负担。……最后,我想给你们几句忠告。虽然我小的时候也不爱听,但是现在年纪大了,总是想要唠叨两句。1. 少看或者不看短视频(手机),多看经典的电影、优秀的动画片。短视频在杀害你的注意力。2. 每天睡觉前,记录你自己的三个优点,心里默念之后再睡觉。3. 对于你接触到的所有的一切信息,都保持着提问的习惯。把问为什么,变成你的习惯。最后的最后,我想说,颖颖老师会在伟大的文学、哲学书籍里,等着与你重新相遇!”
信刚念完,直播间管理员破门而入,他箭步冲向讲台,急匆匆地想要掐断我的直播。我拿起了二维码,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课了,想联系颖颖老师的,可以加我的微信。”对着镜头,1秒,2秒,不出10秒,管理员避开直播镜头,绕到了我身后,我抢在他之前点击了下课的按钮。屏幕黑了。
上这节课的有大约1800个学生。下播后,只有十几个家长加了我的微信。
辞职后,我去了广州,作为志愿者参加一个短期项目——专门针对流动儿童社会情感能力发展的夏令营。课程共有7节,每节课我会带着孩子们感知一种情绪,爱与嫉妒,孤独与共鸣,未知和害怕等。上课的孩子们有15个,最大的13岁,最小的只有9岁,他们居住在天河区一个叫凌塘村的城中村,父母都是外地打工者。
我和社工一同给孩子们上课。上课地点是村子里的社工机构,没有空调,几张小桌子拼成大桌,孩子们围桌而坐,老旧风扇在头顶吱扭扭地转。第一天,我用从前在线上教课的方法,亢奋的声音,外放的情绪,按照提前准备好的PPT上课。有一个孩子打岔,接着另一个孩子也开始接话。所有孩子开始在同一时间说话。课堂的秩序被打乱了。线下课程没办法发红包,发金币,我意识到:我没办法一直保持高昂,也没办法让孩子们保持专注和高昂。
我有一瞬间的焦虑。他们在说话,他们都看着我,我能从他们的目光里感受到他们希望我听到他们,回应他们。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主讲需要“演课”,演课是为了不出错,就是为了不发散地强化知识点,演课是灌输。可真实的课堂就是会发散,会从A到B,又从B到C,这才是上课应当的环节。从前我上课,学生端的麦克风从没有开过,我没有听过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过话。
我就是在这一刻重新意识到我是一个人的,我对面的这些孩子也是人。我问的问题是:你们18岁后准备做什么。一个男生说:18岁,就该去打工了呀。另一个女孩说回去自家的养鸡场养鸡。没有人说18岁应该去读大学。我感到很心酸,不再担心秩序,一个又一个回应他们,没有再看屏幕上的课件。
有一节课是未知与害怕,我让孩子们写下自己害怕的事,然后把纸条投进箱子里,再由我读出来。很多孩子写的都是害怕考试。我拿起一张纸条,“害怕爸爸”。我把它放了回去——这是一个二年级男孩写的,我认识他的字迹。
下课后,我和这个孩子单独聊了聊。“为什么害怕爸爸?”“爸爸打我。”“为什么会打你?”他说不记得了。我跟社工交流了这个孩子的情况,他的妈妈是环卫工,每天会把他和两岁的妹妹放在机构里外出工作,是一个父亲缺位的家庭。社工说,她会对这个孩子进行长期关注和介入。
上课到第5天,我记住了15个孩子的名字。如果平均计算,记住1700个孩子的名字需要567天,也就是整整一年半的时间。如果重新给我一次机会,我愿意用一年半的时间去记住1700个孩子的名字吗?我想我是愿意的。
在教培行业5年,离开了,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当上了老师。